春秋左传与“冬虫夏草”

“元年春,王正月。三月,公及邾仪父盟于蔑。夏五月,郑伯克段于鄢。秋七月,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、仲子之赗。九月,及宋人盟于宿。冬十有二月,祭伯来。公子益师卒。”

春秋各国1年的历史,孔子只写了62个字,可见其记载历史有所取舍,“约其文辞而指博”,遣词造句有褒有贬。其中的“元年春”是鲁隐公元年。《春秋》是用鲁国纪年,记载东周各国的历史,所以司马迁说,《春秋》是“据鲁,亲周,故殷,运之三代”。“王正月”,什么意思?《公羊传》解释说,“王”是指周文王,是周文王的正月,表示大一统思想。“公及邾仪父盟于蔑”。公,指鲁隐公;及,是“与”的意思;邾,国名;仪父,邾国君的字。这句话的意思是:三月,鲁隐公与邾国君仪父结盟于蔑。但是孔子这句话里不用“与”而用“及”,表示结盟心情急切。不称邾国君的爵位(邾为子爵国),只写国名,有居高临下的贬义。不称名而称字,又有尊敬的意思。可见孔子为了表达自己的价值观,如此斟词酌句,用心良苦!再有“郑伯克段于鄢”,用词也煞费苦心。郑伯是谁?是郑庄公。孔子不称他庄公而称郑伯,为什么?《郑伯克段于鄢》中解释说,庄公是兄长,故称“伯”,讥其对弟弟的失教;段是弟弟而不守弟道,要谋反,故不言弟,而称其名。《古文观止》注释者说,这段文字与前后文不协调,疑为后人所加,并非左氏原作。因为纵观《春秋》,孔子不称郑公而称郑伯者,并非仅此一处,例如《春秋》禧公四年记载:“王正月,公会齐侯、宋公、陈侯、卫侯、郑伯、许男、曹伯侵蔡。”这里的“伯”绝对不是指兄长,而是按照周天子当初封赐给诸侯的爵位称呼他们。孔子作《春秋》时,各路诸侯都自己做大,不满足于周天子的封号而称公称王了。孔子不承认,还是称他们当初的封号。太史公也说:“吴楚之君自称王,《春秋》贬之曰‘子’”,因为当初周天子封吴楚的是子爵。这反映孔子在称呼上的亲周,表示上边还有周天子在。再有“克段于鄢”中的“克”字,《公羊传》解释:“杀之也”。《谷梁传》解释:“能杀也”。到底是杀了还是能杀而未杀?《左传》写道:“(郑公)伐京,京叛大叔段,段入于鄢。公伐诸鄢,大叔出奔共”。可见郑公没杀叔段,他还活着。杀与没杀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孔子在《春秋》中贬损郑庄公和其弟叔段,因为他们不守臣下兄弟的规矩,违反做人之道。下面是七月,天子使臣来给鲁惠公送葬礼。十二月,天子大夫祭伯来鲁国。言“来”不言“奔”,不见外也。

孔子为什么作《春秋》?太史公说得明白:“仲尼厄而作春秋”。的确,孔子周游列国,锲而不舍地宣传他的学说主张,然而各诸侯国都不采纳。到了晚年,他说:“道不行矣”,于是转而作《春秋》,以史言志。孔子的“道”是什么?儒家经典里讲了许多,一言以蔽之,仁爱忠恕,克己复礼。这是孔子的核心价值观。从这个核心价值观出发,孔子要追求的是恢复文王周公建立起来的纲常有序、各守本分、社会安定、大一统的华夏帝国。孔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价值和追求?这必须从他所处的时代状况和历史背景中寻找答案。

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。这个时期周天子还在,史曰东周。然而各诸侯国已经不把周天子当回事了,各自称王称霸,互相攻城掠地,弱肉强食,西周建立起来的大一统国家名存实亡。面对礼乐崩溃,诸侯争霸,社会混乱,民不聊生的状况,孔子选择的不是战争,而是礼乐,即不是去帮助某一诸侯国吞并其他诸侯国,实现统一,而是选择了西周的礼乐制度,想以此给社会立规矩,进行治理整顿。假如只看现象,孔子确实是要复辟西周制度;然而从本质上看,孔子是反对国家分裂,反对列国纷争,反对侵略,主张社会稳定与国家统一。至于统一稳定的国家是否奴隶制,那是有了马克思主义以后史家争论的,孔子头脑里没有这个概念,他也不追求奴役人民。假如孔子真的是个坚持倒退,反对前进的“复辟狂”,后世怎么会称赞他“德配天地”、“万世师表”,建庙供奉两千多年而不衰呢?

自清末民初以来,西学东渐,批孔与尊孔斗争不断。1949年以后,批孔占了上风,到“文革”时期,登峰造极。结果,孔学被批得“名高实秕糠”了,而从英法德俄引进的西学,又一波三折,水土不服,拉稀跑肚,于是“秋波渺渺失离骚”。此时此刻,读一读孔子《春秋》,也许能寻到中国文化价值的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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